少年時代看《紅樓夢》，對於其中的絕世愛情和華美詩詞不甚理解，卻對書中事無巨細的賈府生活描寫頗感興趣。通過曹雪芹的筆觸，窺見古代大富大貴之家的日常生活，我不禁發出感慨：這才是真正體面的生活！

怎麼個體面法？君不見大觀園中的小姐太太們，不事勞作，每日只是以琴棋書畫來消磨時辰，高興了就開party，花前月下，飲酒對詩，好不愜意。後來劉姥姥進大觀園一章，讓我心緒難以平靜：比起普通百姓在現實生活重壓下的狼狽和低眉順眼，富貴之家錦衣玉食的生活實在是太體面了。所謂的體面生活，大概就是不需要擔心物質層面的問題，可以一心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一切。

因為賈府有錢啊。我那時候想，要活得體面，必須要很有錢才行。金錢可以買來光鮮亮麗，可以買來錦衣玉食，甚至可以買來旁人的尊重和服從。而那些還在為生計問題終日奔波的人們，注定會活得像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一般狼狽不堪，注定與體面和有尊嚴的人生無關。

後來的很多年里，我的人生仿佛都只是在反複證實這個道理。我把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塌糊塗：常年在外獨居，租住的房間亂如狗窩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收拾。每天出門都是胡子拉碴，不修邊幅，落魄如流浪漢。而在工作時間，我更是萎靡不振，渾渾噩噩，混過一天是一天。看著同一個城市里那些衣著筆挺，事業有成的體面人，除了無盡的欽羨，也只會生出這樣的遐想：假如我也跟他們一樣有錢，我會活得比他們更加光鮮。

可我現在還沒錢，所以只好甘於苟且，過不上體面的生活。

◆◆◆

直到去年我認識阿城。他的出現，完全顛覆了我多年以來對‌‌“體面生活‌‌”的看法。這一切讓我既驚奇又慚愧。

阿城是我同事，又是單位里唯一的老鄉。與我的頹喪氣質完全不同，阿城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特別自信精神的小夥，衣著也整潔考究。他性格開朗隨和，所以不管是在同事或者朋友中，都有著不錯的威望。他就是那種我理想中典型的活得有尊嚴，活得體面的人。

能有這樣的生活態度，這種講究程度，我想阿城一定挺有錢的。然有次我無意中和另外一個同事談起阿城，聽說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：阿城的家境極其普通，而且前幾年他家生意失敗，虧了一大筆錢。事實上，他的經濟狀況比誰都窘迫。我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，覺得沒有錢的人，是不可能體面的。

後來有機會去了阿城的住處，我卻被另一種‌‌“體面生活‌‌”深深震撼。我發現他的房間收拾地非常整潔；衣服不多，可是每一件都很干淨得體；房間里除了書籍和必需的家具和日常用品，沒有太多多餘的東西。他的房間比我的更小，也更簡陋，可在這樣的房間里，充滿了一種生活的熱情和人的尊嚴。‌‌“斯是陋室，惟吾德馨‌‌”說的也許就是這里。

我漸漸領悟，所謂的‌‌“體面‌‌”，並不是用外在的金錢堆砌出來的。體面是一種由人從內而外散發的自信，對生活的熱愛以及自立自強的姿態。

一個人活得體面與否，真的跟錢沒有多大關系。以金錢買來的體面，好比那海市蜃樓，脆弱又虛幻。就像《紅樓夢》中賈府最後被抄查，富貴榮華一夜之間盡歸塵土，大觀園中很多錦衣玉食的大小姐體面盡失，甚至一瞬間沒有了生存能力。

而那些內心堅強，熱愛生活，不舍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，力圖把自己眼前生活過好的人，才是真正的體面。即使他們缺少金錢的幫助，即使他們還在為苟且而活拚盡全力。這樣的人理應獲得更多的尊敬。

高曉鬆的母親說：‌‌“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，還有詩與遠方。‌‌”我想，真正的體面生活並非眼中只見‌‌“詩與遠方‌‌”，而是先以一個體面的姿態，去直面‌‌“眼前的苟且‌‌”。

心若體面，生活也必將隨之體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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