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經有一次,和實習的小學弟聊天,他對現在醫生的執業環境充滿擔憂,對前途充滿迷茫。他問我:師兄,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?你有想過離開這個行業嗎?
我說:你見我哭過嗎? 學弟說:沒有,覺得你挺樂天派的。 我說:那好吧,讓樂天派的師兄給你講個我哭的故事。聽完後,也許你就對醫生這個工作有更充分的認識,並找到自己堅持下去的理由。
這個故事中的患者,是一個私企的員工。這個員工跟著現在的老板打天下二十幾年,據說跟老板感情很深,也深得老板信任。在企業的一次事故中,全身大面積燒傷,燒傷面積超過體表總面積的90%。
患者送到醫院後,老板和家屬流著淚求我一定全力搶救,不惜一切代價。用最好的設備最好的藥物,不要怕花錢。我在保證患者會得到最好的救治的同時,也向他們詳細講解了病情:
這種程度的燒傷,死亡率很高,即使在這樣最好的燒傷中心,依然會有很大患者搶救失敗。而且,大面積燒傷患者的搶救,是個很漫長的過程,花費也非常高。
大面積燒傷救治的關鍵是修複創面,但由於患者燒傷面積太大,可用於植皮的自體皮膚極其有限,患者需要經過幾次甚至十幾次的手術,才能將巨大部分創面消滅,令患者脫離危險。這一修複創面的過程,需要時間。
而在患者大部分創面沒有被消滅之前,患者會始終處在危重的狀態。而且,隨著患者體質的耗竭,細菌耐藥性的增加,以及感染導致的多個髒器持續的損傷,患者病情不僅難以好轉,甚至在某段時間內還會不斷惡化。
某種程度上,大面積燒傷的搶救就是搶時間,一方面我們要想方設法維持患者髒器功能和全身狀況,一方面盡可能快的修複創面。如果修複的速度趕不上惡化的速度,那患者就會死亡。
在單位領導和家屬表示充分理解後,我們就投入了緊張的搶救工作。病人病情非常危重,搶救很快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苦戰。
在我們全力搶救的同時,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花費的不斷增加,患者老板和家屬的態度開始逐漸的發生變化。對治療的態度由積極到消極,漸漸開始拖欠治療費用,而態度也越來越差。
其實這種情況我也早有預料。當最初的慌亂逐漸過去,隨著搶救費用的不斷攀升和成功的遙遙無期,早先決心積極搶救的老板心態會逐漸發生變化。
從經濟的角度,其實患者活下來對這個私企老板是一個最糟糕的結果,大面積燒傷患者往往會有嚴重殘疾。患者活下來,不僅意味著他要支付巨額的搶救費用,還意味著他要負擔患者後期整形以及生活的費用。對老板來說,最經濟的結果其實是患者早點死掉,他把省下來的錢補償給家屬了結這件事情。
老板的這種心態完全可以理解,隻要家屬強烈要求積極救治,老板一般也不敢不配合。但是,如果家屬也有了同樣的心思,就很麻煩了。對某些家屬來說,是積極救治用後半生時間照顧一個殘疾的親人,還不如放棄治療獲得巨額賠償。
但是,為了看上去對得起自己的〝良心〞,一般即使他們有了這種心思,他們也不會直接提出放棄治療,而是通過各種方式來給搶救設置障礙。其中最常見的就是拖欠費用和製造衝突。
當老板不想繼續花錢,而家屬也態度曖昧的時候,雙方的溝通就會變得異常艱難。 很多時候,不是溝通不夠充分,而是人性經不起考驗。
很多人以為醫生是一群呆呆傻傻的人,這純屬誤解。醫生每天面對各種悲歡離合,觀看各種人性表演,對這些心思和把戲,真的是一眼看的門清。
但是,看的門清又能如何,也隻能想方設法的和對方進行溝通,爭取對方的配合。
患者欠費數額不斷增加,在被迫進行的一次約談中,老板和家屬終於撕破臉皮。患者老板對我大聲的斥責和辱罵,而家屬則坐在一邊沉默不語,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,隻是偶爾伸手去抹一下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淚。
〝錢錢錢,你們就知道要錢,花了這麼多錢,病人越來越重,你們是一幫什麼醫生,我看你們就是一群獸醫!〞
〝我們做生意的,花了錢你就得給我貨,我把錢給你們,你們能保證把人交給我們嗎?不能保證,那人死了錢你們給退嗎?不給退?你們憑什麼不給退?〞
〝現在你們這些醫生還有醫德嗎?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醫院有多黑嗎?醫生的天職是救死扶傷你懂嗎?你們這幫黑醫生,都鑽到錢眼里了,你們算什麼醫生?〞
〝還找我們要錢?我要去告你們!我要去找記者,找報社,去告你們這群獸醫!〞
旁邊的護工實在聽不下去了:〝你們這幫人講點良心,寧醫生都快一個星期沒回家了,天天在這里守著你們這個病人!〞
〝守著怎麼啦?他是醫生,他守著是應該的!再說,他舍不得讓病人死不就是為了掙錢嗎?〞
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,我死死咬著後槽牙,控製住自己狠狠抽他一頓嘴巴的衝動,匆匆結束了這次談話。
回到監護病房,我望著躺在床上的尚在昏迷中的患者,兩眼含淚。
患者就那麼靜靜的躺在床上,身邊的監護儀上閃爍著一排排的數據,所有這些數據,都在我的意料之中。
當你搶救一個患者很長時間,你就會和他有很深的感情,你會不由自主的把他當成與你並肩作戰的戰友和兄弟。
兄弟,我知道,你現在很艱難。我知道,你在全力以赴的和病魔做不屈不撓的鬥爭。我知道,外面發生的這一切,你毫不知情。
人生,好比一場黑色幽默。
你鞍前馬後追隨了幾十年的老板,現在要放棄你;你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妻子,現在要放棄你。
而現在最想讓你活下去的,卻是你素昧平生的醫生,而你,甚至還不知道我是誰,不知道我長的什麼模樣。
我知道,他們這麼做,其實是在等我的一句話,等我告訴他們:患者成功希望渺茫,建議放棄治療。然後,他們就可以結束這一切,隻等在你的葬禮上流幾滴眼淚,了卻你們這輩子的情分。
但是,這話我偏偏不能說,因為,你真的還有希望。因為,你來到了很好的燒傷科。因為,我有很大的把握讓你活下來,而且,讓你將來能生活自理,過上有質量的生活。
你的老板可以放棄你,你的家人可以放棄你,你的朋友可以放棄你,但我,卻不能放棄你。
因為,我是醫生,你是患者。
因為,隻要有一線希望,醫生就不能放棄患者。
因為,自從我穿上這身白衣,我就為今天發生的一切寫下了答案。
16歲那年,當我邁進醫學院的第一天,我就和一群和我一樣滿懷憧憬和熱血的少年,舉起右手,許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言:
健康所系、性命相托。
護士過來,問我:寧醫生,病人欠費過十萬了,到底怎麼辦啊? 我淡淡的回答:該咋治咋治,明天我再和家屬談。
繼續努力和疾病戰鬥吧,我的兄弟。外面的一切,交給我。
當你最終痊愈的時候,我絕不會把今天發生的一切告訴你,你依然會有一個對你感情深厚的老板,一個結發情深的妻子。當然,也許還有一個黃世仁般不斷追著他們要錢的無良主治醫生。
後面發生的事情,請原諒我不想再記述了,因為我實在不想回憶。不想回憶那一次次的屈辱和傷心,不想回憶那人性的醜陋和陰暗。 多少次,被家屬氣的躲在無人的地方想掉淚,接到護士的電話,趕緊擦干眼睛去繼續搶救。
好在,一切終於結束了。當患者終於宣布脫離危險後,老板,又變成了感情深厚的老板;妻子,又變成了結發情深的妻子。
根據我的意見,患者脫離危險後直接轉回當地醫院進行後期康複治療。對方同意了,大家都不願意再忍受這種尷尬的氣氛。
患者被接走那天,他的老板和妻子來到我辦公室,給我帶來些土特產,向我表示歉意和謝意。
我禮貌而堅決的拒絕了:救死扶傷是我的本職工作,支付費用是你的義務。我救活了病人,你結清了費用。咱們兩不相欠,你不用謝我。
也許有人覺得我小氣,不夠大度。但是,我實在大度不起來。
在戰場上,你最痛恨的是什麼? 不是敵人,而是叛徒。
你們,本該是和我並肩與病魔作戰的戰友。
你們有權利放棄,有權利撤退,有權利投降,我都不怪你們。 但你們沒有權利背叛,沒有權利在我和敵人苦苦戰鬥努力支撐的時候,在背後對著你們的戰友狠狠插了一刀。
我沒有權力懲罰你們,但我有權利不原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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