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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應台:孩子,你喝哪瓶奶?— 給親愛的安德烈!

  • Karen

  • 11-08

兒子給MM的信:MODERNITY
      
MM:
    
在德國兩個星期的假,我完全沉浸在“家”的感覺里。“回家”的感覺真好。
    
這次回家,一進門就發現玄關處掛了兩張很大的新畫,都是油畫。一張畫的是飛在空中的天使,下面是典型的地獄圖像。另一張,是瑪麗亞懷里抱著嬰兒耶穌。還有呢,客廳柱子上釘著一個木雕天使。

在我印象里,這個家還從來不曾有過這麼多宗教的痕跡。我是在一個非宗教、“自由”氣氛濃厚的環境里成長的人。

我問老爸,“你怎麼了?女朋友把你變教徒了是不是?”你也知道,他的女友碧麗是每周上教堂、飯前要祈禱的那一種。他就用他一貫不正經的方式回說,他要訪客知道他和“魔鬼”共處kk他是天使,我和弟弟華飛是“魔鬼”。我當然回擊,說我覺得他才是我們的“地獄”呢。

他不會給我真正的答案,但是我覺得我知道答案是什麼:我爸和我有一個根本差異,就是品味不同。他喜歡古典的東西。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去看過一個雕刻展,展出的全部是宗教藝術。我覺得無聊得要死,他卻看得津津有味。

前幾天,一個想進柏林設計學院的朋友來找我。因為要申請學校,所以她要準備一些作品。我們就到老城里去逛。她帶著相機,一路拍照。好玩的是,我以為她會拍我們這個有名的古鎮的教堂啦、古堡啦,但是整個下午她拍的卻竟然都是電線杆、地下水道的人孔鐵蓋,或者停車場的水泥地面。

幾天以後,我到她家去看完成品:在一個黑色的大紙箱上貼著三張照片,照片上是三個不同的角度去看電線杆,然後有一條紅絲線輾轉纏綿繞著電線杆,最後浮現一個歪歪斜斜的字:Modernity好,MM,你告訴我:你的品味是什麼?
      
穿個麻布袋也差不多
    
我坐在電腦前給你寫信,一面聽音樂。你看見的我是這樣的:穿著牛仔褲,一件紅色的Polo襯衫,腳上是暗紅色的跑步鞋。鞋子和上衣是暗暗諧調的。衣服褲子都有點寬鬆感,因為今天是懶洋洋的周末。兩個好朋友正在廚房里做晚飯,在這之前,我們在陽台上曬太陽。早上起床的時候,就知道今天是個寬鬆舒適的日子,所以挑選的衣服,就是寬鬆舒適的衣服。早上起床以後,我大概需要總共半小時來打理自己,其中大概10分鍾花在浴室里,20分鍾花在衣服的考量上。然後我們來看看你:你大概也需要半小時,但是我猜剛好相反,你需要20分鍾在浴室里洗頭洗臉擦乳液什麼的,但是隻花10分鍾穿衣服。作家媽媽,你是這樣的沒錯吧?還有買衣服。你的衣櫥蠻滿的,我的衣櫥卻很空kk跟你的比起來。這是因為我們的購買行為很不一樣。你買衣服是隨興所致的,走在路上你看見哪一件喜歡就買下來,買回家以後很可能永遠不穿它。我跟你相反,MM,我“深思熟慮”怎麼穿怎麼配,然後在完全清楚自己缺什麼的時候,才去尋找那特定的某一件衣服。結果呢,我們花在衣物上的錢和時間其實是一樣的,差別在於,我的是專注精選的(而且比你的通常好看100倍),你穿衣服,哈,有時候我覺得,你就是披上一個裝馬鈴薯的麻布袋或者蓋上一條地毯,那美學效果也差不多!
      
定型而不自知
    
兩個月前,老爸到香港來看我。頭一個晚上他就帶我去他最喜歡的香港酒吧,叫NedKelly&apos’sLastStand。家具全是厚重的木頭,空間很小。幾個老外坐在那兒喝啤酒。中間小小的舞台上堆滿了樂器,很擁擠,好像隻要有一個人不小心撞倒一件樂器,整堆樂器就會垮下來。晚上10點半,樂團開始演奏,是Dixieland爵士樂,人漸漸多起來,塞滿了酒吧。老爸有點陶醉說,這酒吧使他回憶“老時光”。第二天,輪到我帶他去“我的酒吧”了。我選擇的是“酷名昭彰”的Dragon-i。哎,好像是前晚Ned Kelly's的反面版:沒有老舊的木頭,桌面是純黑的設計,椅子有猩紅的軟墊,天花板垂下來畫著龍的燈籠。沒有爵士樂團表演,倒是有一個DJ在那里玩唱盤,轉出HipHop和R&B音樂。前一晚我們喝大杯啤酒,在這里,我們喝馬丁尼和琴酒雞尾酒。滿滿的是年輕人,我注意到,老爸確實顯得有點不自在。你現在大概已經猜到我到底想說什麼了吧?老媽,我丟兩個問題給你接招:第一,請問為什麼我們的“品味”如此不同?是因為我們分屬不同世代?還是因為我們來自不同文化?或者,有沒有階級因素呢?第二個問題比較關鍵,就是,老媽,你為什麼不去了解我的時代或者文化或者“階級”的品味世界呢?你的穿衣哲學、老爸的宗教美學和他的懷舊酒吧,都不是我的調調,但我也還可以欣賞。我願意去博物館看雕刻展,偶爾去懷舊酒吧坐一會兒也覺得不壞,我可以穿很“牛津”味的衣著,也可以穿最隨意的肥褲子和帶帽套頭運動衣,我也不討厭你聽的1960年代老歌。那麼你為什麼不試試看進入我的現代、我的網絡、我的世界呢?你為什麼不花點時間,好好思考“打扮”這件事,買點貴的、好的衣服來穿?你為什麼不偶爾去個你從來不會去的酒吧,去聽聽你從來沒聽過的音樂?難道你已經老到不能再接受新的東西?還是說,你已經定型,而更糟的是,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經定型得不能動彈?
    
安德烈
      
MM複兒子的信:永遠追趕壞的
      
親愛的安德烈:
    
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?什麼跟什麼呀!你不記得,為了理解為什麼你們聽HipHop音樂,我仔細聽了HipHop,而且是找到歌詞,對著歌詞細聽的。不但聽了正在流行的,還把1980年代前的也找出來聽,為的是了解這個樂種的發展過程。理解之後,才知道,原來HipHop來自一種抗議和批判精神,而且,好的詞,根本就進入了詩的境界。中年父母的挫折,安德烈,可能多半來自於,他們正在成長的孩子不願意把門打開,讓他們進入自己的世界,而不是父母不願意進入。你不就嫌惡我“母愛”太多,電話太多嗎?今天抵達台北。在開往陽明山回家的路上,買了一瓶兩公升的鮮奶。回到家,打開冰箱,發現麗沙阿姨知道我要回來,早一步填滿了冰箱,里頭已經有一瓶兩公升的鮮奶。現在我有兩瓶兩公升的鮮奶。仔細看了一下保鮮日期,一瓶是今天到期,已經接近不新鮮了;另一瓶則是三天後。你會從哪一瓶開始喝,安德烈?一個青島的朋友跟我說過這個故事。人家送了他們一箱蘋果。打開一看,大部分新鮮青翠,有幾個卻已經開始變色。我的青島朋友不經思索,伸手就去拿那快要腐壞的;她17歲的兒子也不經思索就抓了一個最青翠的開始喀嚓喀嚓啃起來。他母親急急說,“唉呀,先吃壞的呀。壞的不吃,明天怕就不能吃了。”兒子覺得母親很奇怪,說,“你從壞的吃起,到明天,那好的也逐漸變壞了,結果你就一路在追趕那壞的,你永遠在吃那不新鮮的蘋果。你為什麼就不能直接享受那最好的呢?”朋友說,她聽了兒子的話,半壞的蘋果拿在手里,站在那兒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好吧,安德烈。現在我站在那打開的冰箱前面。請問,你會先喝哪一瓶牛奶?
      
翩翩少年時
    
我在陽台上坐下來。眺望台北盆地一片空蒙。一隻老鷹,孤孤單單,在風里忽上忽下,像一個少年獨自在玩滑板。我想,咦,何以聽不見他拍打翅膀的聲音?側耳細聽,知道是被滿山滿穀的蟬聲覆蓋了。夏天,陽明山被蟬的部隊占領。想到你的信把我描述得如此“不堪”,我低頭檢視一下自己:今天穿的是什麼?一件青煙色的棉布薄衫裙。直筒形的,假如你拿一個大塑膠袋,在上面剪出一個半圓,兩翼剪出兩個袖洞,就是了。赤足。指甲沒有顏色,臉上沒有脂粉。身上沒有首飾;今天是個獨處的日子。我出門的時候,是會“打扮”的,安德烈。不過衣服總是白色或黑色,看起來像是一個“極簡主義者”的行動宣示,但真正的原因是,一、我哪有可能把時間投擲在衣著和打扮的琢磨思考上?二、我可能在用所謂“極簡”美學來掩飾自己其實對“美”和“品味”缺乏心得,沒有成就。大概在你進入14歲左右的時候,我就發現,你穿衣服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和品味。你弟弟也是在他14歲的時候,開始不再像“孩子”,而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翩翩少年的矜持。我不說破,但是在一旁默默地欣賞。我驚訝,“成長”這東西多麼纖細、多麼複雜啊。誰都可以看見一個男孩子長高了,細細的胡子冒出來了,聲音突然改變了,鼓鼓的孩兒臉頰被棱角線條取代,但是人們不會注意到他眼里的稚氣消失,一股英氣開始逼人;人們也不會發現,他的穿著、他的顧盼、他的自我,敏感得像女高音最高的一個音符旋繞在水晶玻璃上。他的領子豎起或翻下,他的牛仔褲皮帶系在腰間的哪一個高度,他穿恤衫還是襯衫,襯衫尾紮進或露出……所有的細節都牽引著他的心的跳動。而你我之間,安德烈,是有差距的;那個差距既是世代之差,也是文化之異,甚至是階級的分野。
      
我是“台妹”
    
你的母親,安德烈,是一個在“第三世界”長大的少女。我出生的1952年,台灣的人均所得不到200美元。集體匱乏之外,這少女還來自一個難民家庭,從中國流離遷徙,一貧如洗。一直到1970年,我才在家里看見冰箱和電視機kk因此阿姆斯壯1969年的登陸月球,這個17歲的台灣少女是沒看見的。台灣到1965年都是“美援”的救濟對象。“美援”,在這個台灣少女的記憶里有三件東西:一是灑了金粉的聖誕卡,鄉村天主教堂里的美國神父會給你,上面有馬槽、嬰兒,還有肥胖可咬、長著翅膀的天使。二是鐵罐脫脂奶粉。三是面粉麻布袋。機智的媽媽們把麻布袋裁剪成孩子們的上衣和短褲。於是你看見大大小小的孩子們“穿著面粉袋恤衫”,胸前還印著兩隻大手緊握,寫著:“中美合作,20公斤”。不是“馬鈴薯麻布袋”,安德烈,你的母親是“面粉麻布袋”的一代。除了面粉袋恤衫,18歲以前我基本上隻穿過學校製服。別以為是英國學校那種表達身份和地位的校服,有領帶和皮鞋。我們穿著白衣黑裙(你可知道我的“極簡美學”的原始來處了吧?)。裙長超過膝蓋,要受罰;發長超過耳根,要受罰。我的兄弟們穿的是卡其褲和白上衣,頭上頂著軍警的大盤帽,帽子里是剃得發青的頭。外國人來台灣,嚇一跳,以為台灣滿街都是士兵和警察,是個警察國家;他們不知道,那是學生。你會說,可是這些和“貧窮”沒什麼關系。是的,這種美學的單調和品味的統一,和貧窮的關系少,和威權政治的關系大。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,當威權政治和貧窮一起灑下天羅大網把你罩住的時候,品味,很難有空間。因為,請問品味是什麼?它不就是細致的分辨、性格的突出,以及獨立個體的呈現嗎?每一件,都正好是貧窮所吝嗇給你的,也是威權政治所剝奪於你的。
      
另一種貧窮
    
安德烈,你是否開始覺得這樣成長的母親挺“可憐”的?那你就錯啦。貧窮使得我缺少對於物質的敏感和賞玩能力,但是卻加深了我對於弱者的理解和同情。威權統治也許減低了我的個人創造力,但是卻磨細了我對權力本質的認識而使我對於自由的信仰更加堅定,可能也使我更加勇敢,因為我知道失去自由意味著什麼。過去,是我們必須概括承受的。那麼你必須“概括承受”的過去,是什麼?你所成長的國家,人均收入是30579美金。培育你的是一個民主開放、文化多元的社會;你的父母都有博士學位(盡管“博士”可能是100分的笨蛋或流氓);你屬於那種還不到15歲就已經走過半個地球的“國際人”;你簡直就是一個被太好的環境寵壞的現代王子。品味,太容易了吧?但是,你能回答這個問題嗎:如果這太好的環境賦予了你美感和品味,那麼它剝奪了你一些什麼?你的一代,是否其實有另一種的“貧窮”?
      
M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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